
尝试理解自己的工作——访问邱志杰
访问者:刘畑
地点:中国美术学院,总体艺术工作室
关键词:空有,显隐,闲暇,灵感,创造力
L: 你在《总体艺术论》里写到,有一次读到佛经里的“有依空立”,非常激动,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晚上。
Q:对,有依空立,然后我编出一个“识空立有”。
L:当时是什么东西让你那么激动?
Q:新鲜吧,那些讲“空”、“真空妙有”你都听腻了。“有依空立”的表述还是比较新鲜,跟本来讲“真空即妙有”还是不一样,它有一个动作在。“真空妙有”那种叙事更像在描述世界本来的状况,而且“空-有”的辩证关系,背靠《华严经》的这套叙事,更像是在说一层、一层、一层。“有依空立”,感觉有一种同时性,把海德格尔的盖桥的那篇文章的内容状况,里面说:这个河上有座桥,你不能在同个位置再造一座桥,这个说法被佛家这么表述就妙很多。
L:“有依空立”比“真空妙有”更有“推进”的状态。“真空妙有”有种死循环,真空即妙有,一个“即”、一个“是”,就把很多东西消解掉了,就变成自我循环。
Q: 对,有依空立的互相依存,不是说它就“是”,感觉它说出了更多东西。
L:那天在你个展开幕上,我问了一个问题,还是再追一下:从最早的《大玻璃》到《上元灯彩图》好像是有种大循环在里面,或者说有种回归,但这个又怎么描述或者探究呢?
Q:(打开电脑)前阵子我画了一张《尝试理解自己的工作》,可能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我把我所有的工作,从福建故乡开始,海洋、妈祖、侨乡、文革记忆、水浒、毛泽东诗词、金庸、黑板报、云洞岩、拓印、乱码日记、八九学潮,形成一个福建传统。一个是书法传统,一个是浙江美院传统。

然后是版画传统,有鲁迅因素,然后抗战木刻引进了左翼传统,也有陈老莲的传统,版画的知识学传统:丢勒,博物志、解剖学,到埃舍尔的传统。

那么导致《大玻璃》,同时的《兰亭序》是从书法传统来的。观念艺术谷,两个山峰之间的山谷。这一时期等于是毕业时候《大玻璃》和《兰亭序》两个作品。佛教一直是一个大传统,通过敦煌写经和弘一法师连着书法传统,当然,弘一法师也是我的福建传统。,、包括西藏也在佛教这一大版块,一直延伸到印度、中亚考古,我对斯文赫定、斯坦因的兴趣。以及,从佛教流出来的,“观身不净”导致后感性。“诸行无常”导致《二十四节气》、《光书法》、《姓名星空》,包括《兰亭序》等作品。“诸法无我”导致那批《纹身》、《标准体相》、《玻璃厕所》,《玻璃厕所》其实也属于“观身不净”。这有个思路是 “隐身”,我对迷彩和马赛克的兴趣。一直过来到媒体诗学,到观身不净的《心经》,用人的心脏。到了九九年变成后感性。包括《杨二碑》、“冢间居”,关于死亡的,《守灵者和精神的三种状态》,《来自一百个的人一公斤泪水》,《为历史人物算命》,这是我的后感性。然后《十面埋伏》、《忐忑》、《纽约世贸天葬台计划》、《雇佣的双喜》,这是回应《纹身》。

画面到的底下是西学的一整套山脉,第一个是马克思、萨特,然后维特根斯坦、陈嘉映、罗素悖论、博尔赫斯、里尔克、拜伦、海德格尔、贡布里希、巴赫金、波普尔、索绪尔、查拉图斯特拉、尼采。最重要的是四个人:萨特、马克思、维特根斯坦、尼采。然后德国系统延伸出瓦格纳、斯坦纳、博伊斯这个教育的传统。这些东西对后感性滋养很大,特别是尼采的想法。维特根斯坦主要滋养了观念艺术时期的好多东西,包括埃舍尔这些都连成一片。但隐隐的,慢慢的,有一条线索,几年前我慢慢弄明白了。是显隐。

这一块是教学,从《西藏题材绘画调查》、《殖民史植物考》、英国的《黑白动物园》、《拉萨行走》、《理想国华西村》、《总体艺术论》。《醒句俱乐部》、《中山公园计划》、《贫困设计博物馆》、《如何成为无知者》、《过河计划》。
这边从教育到长征,到乡村建设,《曲阳石雕调查》、《景德镇产业调查》、《我曾经七十二变》,竹编、齐物、民艺、细胞,这部分是关于顺理成章的。从西藏敦煌佛教,慢慢变成殖民史、文化冲突、现代化研究,

然后是西方地图,亚洲地图,第三世界地图,到最后的是《世界地图计划》。

这边是《南京长江大桥计划》、《奖状》、《失败之城》。这边是命运、算命,贯通,掌纹。到未来要做的《名山计划》、《倒计时表》。《邱注上元灯彩图》,《金陵剧场》,与命运有关,唯意志论、历史循环论……
所以,《大玻璃》和《邱注上元灯彩图》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密密麻麻、千头万绪,老高说的“集成电路板”。整个贯穿的这条河流叫“显隐”,显和隐,到这里发展为“互济”,显隐的问题,在时间中就是无常,在空间中就是迷彩。这些个问题都是“显隐”,包括后感性,我的兴趣也在“显隐”。
L:这个甚至可以追溯到你最想做一个隐身人。
Q:对的,我画的迷彩牛、兰亭序、竹编、书法、纸雕、地图,全是“显隐”。我可以少写一个词,多写一个词都无所谓,显一下而已,手电筒照亮它,这个词就显出来。那么《上元灯彩图》和《大玻璃》两个比较典型的显隐。包括《长江大桥计划》,往这头能扯到历史,往另一头能扯到生死、命运,但其实都是显隐。包括我对影子戏的兴趣,也是显隐。地图、殖民史的这个部分,我就会表述成《迷彩》、《黑白动物园》,甚至《加德满都的铁路》等,好像都与这些隐隐的连在一起。所以等于我找来一条主轴。
所以,每个人的造型感,比如说威廉·勒姆布鲁克,那种瘦瘦的偏神经质的,似乎来自中世纪雕塑,但他又把中世纪的细节都过滤掉,又有某种现代的冷漠感,又一以贯之的神秘感、神经质。这种东西是如何贯穿进博伊斯里面。到了基弗,就没掉这种东西。基弗的那种疙瘩感,是来自贾科梅蒂,博伊斯和威廉·勒姆布鲁克还有种外壳很硬很平、很冷很控制的状态,基弗把贾科梅蒂疙疙瘩瘩的东西弄进来以后,就我而言,它变俗了。基弗是博伊斯的散文版,滥情了。
L:完全同意。基弗心里老有一个叫做“诗意”的东西。一个铁的飞机很好,他非要放一些枯萎的草,这东西就直接弱掉、柔掉了。
Q:基弗感觉是一种文学,博伊斯还是一种考古学,人类学。
L:更本质的东西
Q:还是某种更不易理解的东西,更浮动的感觉。基弗更明确,更落地。
L:感觉有个现成的东西在要求着他,给了他标准。

Q:我想每个人都有一种独特的造型感。我的造型感大概是那种,比如我谈显隐,很多人一弄显隐,会弄成装逼的心平气和、心如古井。但我的显隐,最能说清楚我的造型感的,就是一股水柱、喷泉,如果拿快门速度很高的高速摄像机,从各个角度一圈拍下来,拍对象电影,连成一个动画,你就可以转着看它。你看到就是固体的雕塑,这个雕塑很丰富有很多细节,而且没有一刻停止,不停地朝前滚动,这种方生方死,就是一锅开水,到处冒泡,不停地煮,煮藕粉。不是那种平淡里面,迷雾中露出一点的那种冷寂枯寒的显隐感觉,那种比较古典。,我这里,即使表面像是枯禅的《兰亭序》也是密密麻麻,从来不是清淡的那种显隐。是那种杂乱,热闹的,丛林状态的,生机勃勃的一种隐身。所以迷彩画、喷绘的画,倒写书法,兰亭序,“不”字的照片,上元灯彩图,地图,这一切都可以用显隐来解释。《大玻璃》相当于回应了一次这种。其实《破冰》那个展览也是,所以很多人受不了,那种过密的细节,作品都粘连在一起的状态。现在大家比较流行的是,作品比较有明晰的边界,干净的,甚至空乏到显得深奥。不多想,形式、视觉上美,干净。由于空乏,就会显得很玄奥,很有“当代感”。
L:这么一说其实我想到你对民间的兴趣。你刚才说到的杂乱、热闹、生气勃勃,这些都是民间的特性。
Q:对,菜市场。
L:那么我想到的是“大隐隐于市”,跟“显隐”有关系,在社会中的消失,又对立于隐居山林。还有一个问题,关于“闲暇”这个事情,我觉得在你这里应该会有一种特别看法,因为你是非常忙的。但是比如亚里士多德那里就会有哲学和数学来自闲暇这种理论。
Q:我承认我挺矛盾的,因为我也听信了亚里士多德的那个说法。何况我们身上都有老庄基因,所以我会对闲暇确实有一种好感。但我这个忙好像也不是无奈、被迫,而是自己一闲下来就会找事情来忙。我还是第一次想这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状况还是有点矛盾。
L: 所以这个忙还是因为“纵欲”?
Q: 对,或者说我这种忙本身就是因为一直是闲暇的。这个跟那个“空有”是有关的,跟时间的空有,有依空立,是识空立有。所以就像鲁迅在《希望》里引用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如果你抱出世精神,就会做入世事业。你心无成败,就会忙个不停。这个是“真空妙有”,就是“真闲妙忙”,就是“大闲闲于忙”(一起大笑)。
对啊,既然大隐隐于市,大闲就要闲于忙。其实我在《总体艺术论》最后一章写过这个事情,海德格尔那样说的意思也被误解了,就变成人就只应该诗意栖息。其实海德格尔一点都没有否定建功立业,唯有建功立业,方能诗意栖息,唯有诗意栖息,方能建功立业,它是同时的。唯有忙个不停,方能得大自在,否则那个闲就变成死的。闲的意思不是不做,是自由,是出入有方,是出入自在。
L:即便在禅宗和尚那里,他们每天也是不停劳作,要持戒,也不能说他们闲,是要保持时刻觉悟的状态。
Q:达摩他天天忙着面壁,要不你就无法理解佛家要讲“勇猛精进”了。
L:“忙着面壁”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般对闲暇的理解)就完全不一样,那种还是永远把自己放在一个消费者的状态,有一种被动性在里面,是一个世界的欣赏者和消费者。
不过,同时在你这里也有“静思”的这个面相。
Q:对,但静思绝对不是找一个洞穴去面壁,我一直说我是“野狐禅”,是“不休禅定、不断烦恼”,是“动思”不是“静思”。
L:我记得你们很早以前在“地之缘”项目,在土耳其,你们有谈到“思想生活”和“行动生活”的关系。
Q:很多年前,我读过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纳尔齐斯一个是典型的面壁思考,经院哲学家;歌尔德蒙是一路乱搞过来,最后他悟道了,他一路折腾,生命不休,折腾不已。
L:“折腾”而“自在”,有点像《世说新语》中那些人的状态。
Q:这种想法可能和王阳明有关,就是跟“知行合一”有关,在行动中去获得知识、才可能获得知识,跟这种信念有关。否则你即使能说出那个道理也不是真知道。
L:所以这里又导向另一个问题,我们还是用“灵感”这个词,我们通常说灵感,会是一个独立的、在头脑里、在行动之外的概念。在现在叙述里面,灵感是一种不断的行动中、方生方死,很自然的转向,很自然的有机遇。
Q:我为什么反对灵感论,因为它那种灵感其实是被设定的。假设内心是神秘的源泉,是特别自我中心的状况下产生出来的问题。如果你本身就在一个物我互动的状态中,并不是向着内心等着自己,把自己的心当神秘源泉,那这个灵感问题就不存在,就是内因外缘和合的问题。
L:大部分艺术家还是在以个体劳作的方式在工作,就你自己来说,面对社会系统大生产的时候,会不会感到不爽,或者说受到压力?
Q:会有的,但是得分具体情况,本身那个就是意识形态斗争。所谓的社会大生产,就是你去做一个公共艺术,或者一个画廊要异化你的工作,这个本身就是社会性的症候,其实也不是和内心发生冲突,这不过是这一种传统与那种传统发生冲突。个人只是这些传统的一个载体。
L:那你会觉得无力吗?
Q:那倒不会,如果你拿得出足够的时间成本,其实也都可以改变,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只是没时间,你有时候你去得忙其他事情。
L:似乎存在一种普遍的感慨:现在IT业和高新科技产业太牛逼,比艺术家更有创造力。
Q:首先我没有觉得IT业特别有创造力,这是产业自然而然发展到这个程度自动会推出来的。我没有觉得有哪些个人,甚至乔布斯,我也没觉得他创造力牛逼到超越达芬奇,还是差很多。资本主义发展本身就有创造力。这里面的个人的身不由己,包括创造力跟利益机制连接在一起,自然就会激发出创造力,赌场里面的赌徒也很有创造力。但还是没见到更全面的、全盘的反思。比如说,谁是有创造力的,达尔文有创造力,那是真正的脑洞大开,有点像是灵感才能产生的东西。现在IT业的创造力特别合情合理,你要挣钱,你自然就会那么做,而且已经形成了创造力产业。用利益激励创造力,会有很多创意非常自然的出来。但关键还是缺少那种“一切重新来过”的想象。某种程度上,这些IT业还制造了新的神学。
L:就是像乔布斯的个人崇拜这种神学吗?
Q:不光这种,包含这种。我是说创造民粹的神学,就是对新技术拯救世界的乐观情绪,新的福音主义、web2.0福音主义、互联网福音主义、技术救世论。
L:或者是不是可以那么说,因为背后是利益驱动的机制,所以金钱已经划定了创造力的边界,你自动删除了越界的东西,“赚不到钱”的那种创造力和想象力已经从这里消失掉了。
Q:我特别怕这些乐观主义言论,我是比较倾向于认为“太阳底下无新事”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