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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隐之间: 历年工作的内在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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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志杰
  
    这本画册即将收录的是我从20岁到45岁之间二十五年的工作。从1992年在“后八九中国新艺术展”作为展览中最年轻的艺术家出现,在90年代中期的“媒体变革浪潮”中成为录像、摄影、装置领域的重要角色,到了90年代末“后感性”潮流中则成为组织者。2000 年之后,我的创作转向文化研究;2003年之后开始和教育结合;2007年之后开始大规模计划。表面上看“邱志杰”的创作主题,媒体方式都比较多样。曾经有人说我的个展像是三个艺术家的联展——这说明他们看得不够细。无我之我,化身千万,却存在着一以贯之的潜在线索。形象从杂乱的背景中的显现或隐藏、形象与背景之间的界限的消融或肯定,这是我的工作的核心命题。
    从空间角度入手时,这种“显/隐”关怀就表现为个体与群体的关系、物体与环境的关系。表现为迷彩、迷宫、镜箱等主题。从时间角度入手时,这种“显/隐”关怀就表现为记忆与失忆的斗争,生命的持存与过眼云烟的无常的力量之间的斗争。从文化和历史角度入手时,这种“显/隐”关怀就表现为个人意志与历史命运、身份与文化语境之间的博弈。
    我最早的作品《兰亭》和《大玻璃》都涉及到了这种形象的“显/隐”。著名的《纹身》摄影和《光书法》同样是形象如何消逝和如何从幽暗的背景中现身。录像装置《物》是从黑暗中显现万物,《指纹星球》和《光写姓名》则是如何从人海中记住必死者,与遗忘作斗争。我的平面作品,不管是九十年代中期的喷绘迷彩系列,还是《说文解字》书法,或是《倒写唐诗》录像书法,都是在处理这个“显现/消逝”的问题。直到2007年以后的《南京长江大桥计划》,“显/隐”这个哲理性的问题被高度历史化,获得了更具体的质感:如《我曾经七十二变》竹编装置和《细胞》竹编,也是形象如何从背景中涌出或消融。
    《邱注上元灯彩计划》则探索历史宿命中角色的重复出现的机制,本质上依然是“显/隐”对立与转化的讨论。2006年到2007年间历时一年完成的《记忆考古》,从历代革命口号到私人留言条到乱码日记,跨度广泛的信息隐藏在层层叠叠的水泥考古层中,则是个人与历史信息的相互容纳和显隐。2012年之后,通过为上海双年展所做的策展地图,我开始将“显隐”的逻辑运用于思辨性的概念空间,掌纹、策展写作、山水,均成为地图。人生、历史、阅读和事件在地图中点线相连,显隐不定。描画出机缘、命运的交织关系。
我在九十年代中期专心学习语言哲学和现象学。 “显/隐”思辩受到维特根斯坦“原型现象”、生活形式中的语言游戏,以及海德格尔的艺术作为真理的确立道路等思想的影响。但是作为从小受书法训练的文人,我的内核却是中国文化中的人生空漠感,也就是“鸿爪雪泥”、“过眼云烟”、“向死而生”、“天地过客”等一系列意象。 “生死智慧”是中国文化最核心的命题,并以此为基础发展出一整套政治伦理、历史观和艺术观。
但是和一些人把中国文化阐释为虚净无为的神秘主义论者不同,我的人生空漠感的表述,不是沿用了已成定式的枯禅般的寂灭模式,不是表现为视觉上的清淡玄远,迷雾中的云山一角若有若无。而是强调视觉上的密集、丰富和动态。形象纷至沓来,目不暇给,事件具体鲜活,遭遇百出,但来者如潮去者如烟,体验者在剧变中随机塑形,时隐时显。我从来喜欢凝视喷泉水柱,假想拿快门速度很高的高速照相机,从各个角度一圈拍下来,,连成一个动画,你就可以转着看它。你看到就是固体的雕塑,这个雕塑有很丰富有很多细节,而没有一刻停止,不停地朝前滚动,这种方生方死,就是一锅开水,到处冒泡的状态,是那种杂乱,热闹的,丛林状态的,生机勃勃中的一种隐身。
这种状态不是置身历史洪流之外作超脱的哲理的冷静讲述,不是心平气和心如古井,而是深入历史漩涡,染尽红尘,积极肇事,铸炼大我。这使空漠的人生感喟与酷烈的历史斗争得到结合。不修禅定,不断烦恼,生命不休,折腾不已,转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

A纹·理 Texture& Log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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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纹·理  Texture& Logic

我相信每个人都存在着某种独特的,或许与生俱来或许后天习得的造型感。多年以后回望,我的画面总是密密麻麻,均匀地覆盖了每个角落。我对编织的兴趣,对迷宫的兴趣,对叶脉、掌纹、人体经脉、涟漪、年轮、冰或玻璃的裂纹、海螺的结构、蜂窝、蜘蛛网、星空等等事物,长期有着浓厚兴趣。这些事物,一是有全面覆盖的花纹,而是在花纹内部似乎藏着某种内在机制。这种激情,类似于博尔赫斯对迷宫、老虎的花纹、蝴蝶的翅膀的激情。
我猜想,这也是传说中汉字的创造者仓颉大师在面对鸟虫足印和树叶纹理时的激情。以及稍后,殷族的祭祀焚烧龟壳和牛骨,从闪电般的裂纹中阅读到民族和人生的凶吉。乃至更早,当他们仰望星空,从银河中看到一张图一本书当时候的那种激情。后来,一代代堪舆名家,从山脉和河流的布局中读到大地的承诺。一代代人,从掌纹从面相,甚至从乌鸦的身影掠过枝杈时的轨迹,读到命运和暗示。都是基于同样的激情。
我从小学篆刻,读《说文解字》。“文”就是“纹”,正如英文的TEXT和Texture相连。文字来自于纹路。缘着玉石的纹路进入玉的内部,则为“理”。释读藏在纹背后的理,随着它走,我们的路就上了“道”。开路的时候,自然势如劈竹。编织的时候,就能顺理成章。行事的时候,则会理所当然。言语的时候,必定理直气壮。
在“纹·理”集中了我的很多平面作品。从九十年代对于图像的显隐的研究开始,这些研究有的是很学究气的,像1993年的《调查报告》系列,有的则被掩藏在社会现象之下,像1992年刚毕业时的《关于新生活》和《活页日记》。其后装置做得多了,这些兴趣就落实在迷彩图案、树木纹理上。如《黑白动物园》(2005)从迷彩和奶牛的纹理上看到了进化,从进化再投射到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议题。2009年的《多米诺骨牌:小的推倒大的》以及《两棵树》,都是从纹路中看到政治。我在乡下做竹编,一方面编织的背后是数学,正如迷彩-马赛克背后是怎么排列瓷砖的数学。另一头则通向政治:一方面是技进乎道的庖丁解牛式的无意识创造和现代以来的创意-规模生产方式之间的决裂;另一方面,结绳就是书写历史,就是经纬天下。

观念艺术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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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早期和中期,相比于江湖上正在大行其道的世象反讽型的绘画,观念艺术就是前卫艺术或者“批判性”的同义词。这是我创作的开始阶段,主要以杭州为中心展开。广泛涉猎了装置、摄影、录像、行为等多种媒体。艺术上,一方面受到埃舍尔-玛格丽特-贾斯伯·琼斯-科索思及其他概念艺术家的影像,一方面则来自达达-激浪派-博伊斯的中产阶级日常生活批判的传统。
这一时期同时浸淫于西方哲学的学习,一手是康德-索绪尔,另一手是尼采-福柯。刚好和艺术上的两条脉络对应。居于中间的则是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这一阶段也开始发表理论写作。尝试不从庸俗社会学的角度来阐释作品。这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用“后感性”来反对“观念艺术”。而博伊斯的传统则将和我身上的中国文人记忆融合成总体艺术。
这一时期的作品都带有观念艺术色彩。比较关心权力、规则、控制、大众传播媒介造成的自由意志的丧失、民众的学舌状态、暴力和管制的升级等话题。主要代表作有《纹身》系列(1994-2000)、《玻璃厕所》、《卫生间》等。因为生活尚未稳定,整个当代艺术也尚未有那么多展览。阅读和思考多于制作,实验性很强。很多作品最后是以最方便携带的照片方式存在。
    但即使在这个“观念艺术”阶段,我也从来不认为艺术是用来传达观念的。我从来不认为是先有“观念”,然后选择的艺术是否到位的问题。我从来都坚信即使是用文字和语句直接出场的那种狭义的“概念艺术”,也是用概念在搞艺术。而艺术始终是感觉、体验、效果。这种想法,把我拖入理论论争,也把我带进后来。

C 媒体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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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期的“意义问题讨论”是关于如何阐释观念艺术,或者艺术需不需要阐释的问题。我在那场大讨论中的立场,让我一直在寻找一种必须现场体验的、此时此地的艺术。因此,1995年我看到比尔·维奥拉的作品,从此在国内推广和组织录像艺术,当了录像——新媒体艺术在中国一段时间内的主要推手。即是积极的创作者,也是主要组织者和论述者。
在这一时期的写作中,我已经把媒体艺术的历程分成“乌托邦阶段”、“语法阶段”、“诗学阶段”。我认为,经历过草创时代的革命幻觉或末世幻觉,在经历过语法阶段的枯燥研究,诗学阶段是一个技法高度成熟,话题上全面地和传统母题如生死爱恨、人的孤独、记忆、历史等和解的阶段,一个高度感性的阶段。因此我自己在录像和摄影中的主要工作,基本上是用叙事、考古的方式,用中国文人的时间感来克制或降服这些西来的媒体。
在寻求感性方面,有录像装置《现在进行时》(1996)、《物》(1997)、《风景》(1999)等作品。在深挖中国式的鸿爪雪泥的时空感方面,《挂历1998》和后来的《摄影剧场》、《合影》(2006)等几个系列都具有代表性。而在2005年后的光书法系列创作中,则试图直接用书法的逻辑来使用摄影。这一类的作品,容易浪漫而感伤,正如中国文人文艺的基调。甚至于在《UFO》这样的小品中也是如此。
这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阶段,即2000-2004年的《社会肖像》等摄影系列,并不“诗学”。而是社会采集。那是我对九十年代末开始流俗化的影像艺术的反动,也是我的工作方式转向文化研究的开始。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2001年前后,我已经深知“媒体诗学”阶段已经结束,媒体艺术已经进入第四个阶段,一个疯狂杂交跨界实验的“边缘化”阶段。我和后感性运动的同仁们把它叫做“现场艺术”。

D 书法和中国意识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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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我在布鲁塞尔进行过一次大的反思,把自己从西式的观念艺术的话题里面拔出来,确定把中国人的人生感喟和历史感作为工作内核。进而发展出一种我称为“说文解字”的工作方法。如《界面》是对“符”这个字的拆解,而《巴比伦的权力》是对“塔”这个字的阐释。此后我密集进行了一系列与书法有关的创作,交叉地把书法和摄影、录像、装置等方式进行杂交,主要强调书法与运动经验的关联。这时期的代表作品如:《界面》、《心经》、《九宫》、《说文解字》系列、《倒写书法》系列等。
在《说文解字》系列中,书法不写诗词歌赋名人警句的套话,而是照着字典抄去,却自有奇怪的快感。快感有二:一纸之内诸字的关系,虽不成语句,因其归属于相同的类别,却自然焕发出一种意义。发现“仙” 和“佛” 原来都是人字旁的,和“伎俩” 与“偻伛” 同科,真有恍惚的开悟。“人”既可“伙伴”,亦可成“仇”,象形汉字竟是启示录。快感之二,诸部并置至一定数量之后,则汉家的形象和概念系统跃然纸上,吾人视界为之廓清。书法竟由文学而哲学,剥除掉多余的情绪纷扰,踏到最形而下的“写字” 的实地时,却自然走到了形而上的界域中。
    特殊的内容要求特殊的章法和技法,我用日本的障子纸,耐多次磨洗,反复地写和洗,形成层层叠叠的效果。观看时目光可以离开线性,随意游走。这些画面呼应了我的“显隐之辩”的主线索,又暗中通向了后来的地图。
   《倒写书法》有一种催眠般的快感,让人忍不住要看下去。而正被一边书写一边抹去的这幅字分明又好端端地钉在旁边的墙上,你将它与录像相互对照,验明正身,毫厘不爽。录像和纸本同时展示,展示的书法就不是墨迹而是运动。
   书法是什么?凝固的墨迹招引阅读的目光,让目光为多年前的一次运动依次解码,目光与笔锋的游走共舞,书写者与观看者两个人相遇。墨迹遂成为一种机缘,而书法是一种事件,发生在时与时之间,场与场之间,人与人之间。事实上,观赏一幅书法的方式的确更接近于观看一段影片而不同于观看一幅绘画,它有开始和结束,有舒缓与疾迅,有停顿和回旋,既便传统书法亦是如此。
从书法入手,我开始重新阐释中国传统。不是把它当作唐人街的文化样品加以神秘化,而是设法将它历史化。比如,对我来说,书法对文字认读的坚持而不沦为抽象绘画,打开了一个人人有机会搞艺术随时可能搞艺术的总体艺术的机会。而它在传统中国生活和社会组织中的作用是超越艺术的。书法不是艺术,因为它高于艺术。它不是“术”,而是书写的“法”(Law)和“道”(Tao)。从书法推到中国艺术传统中的其他思路,发现了大量对当代的艺术生产模式具有攻击性的东西:艺术和日常生活的互相编织;艺术家雅集和现代展示制度的不同;艺术家可以为某个特定观众创作而不是面对一个抽象的“观众”,等等。

E后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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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就是因为厌烦当代艺术中的智力崇拜,渴望感性的现场,才去搞录像艺术。后来重新思考中国传统,对当代艺术的点子化智力化装逼化更加批评。1998年我发表了一篇《观念:艺术的误区》的写作,正式对以观念艺术为代表的当代艺术宣战。有一批被当代艺术新体制的把持者们所漠视的年轻艺术家渐渐团结在我身边,形成了一个圈子。大家首先都渴望能创造感性的、刺激的现场,而不是依靠阐释来工作。所以也都有点反文化的激情,为了惊世骇俗不择手段。
从现象来看,“后感性”时期的创作,大量运用身体材料来加大刺激性。也大量依靠现场表演的力量,渴望创造一种野蛮和逼迫的情景,渴望放弃艺术圈已经成型的优雅。但是“后感性”并没有因此丧失它的社会性的牵挂。这些作品里面有肉体如《心经》,也有民工,有当代的政治事件。如《双喜》和《报应-悬着》。把它们整合在一起的是一种难于回避的“遭遇感”。
2001年以后,“后感性”进入到第二个阶段。我发现艺术家们不比赛观念艺术式的机智和幽默,就开始比赛好勇斗狠。那么问题就出在诱导艺术家展开比赛的当代展示制度。我们开始反展览,做现场。同时这种“遭遇感”也发展成艺术家之间的互相碰撞。
我自己的版本的“后感性”,离不开我对中国传统的残酷的解读。中国传统在我这里从来不是虚静淡雅的,文人生活从来都是大汗淋漓和血淋淋的。在我这里,后感性是一种狂禅。
“后感性”的论述是:我们在熟悉的俗常生活中使用的只是习惯,并不是感觉。当我们到了陌生一点的地方我们是在使用理性和知识。当我们来到了习惯和理性和知识都用不上的地方,我们才开始凭感觉。感觉是在理论尽头才到来的东西。所以我们要尽量理性以便把自己逼到凭感觉的地步,这才足够不安全,这才足够疯狂。这个思路落实为行动,就是我们要建立一套机制来让我们的习惯和知识都不起作用。不管是自己的生活和创作,还是大家一起做展览。要强行创造,要逼迫自己。

卡巴科夫的政治-在上海PSA卡巴科夫研讨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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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知道卡巴科夫夫妇的作品相当早,大约在1992年卡塞尔文献展和1993年威尼斯,形成了对卡巴科夫的刻板印象:一个揭露晚期苏联生活苦难的艺术家,属于某种政治波普,某种后共产主义艺术。或者说,是社会主义生活的记忆和资源作为伤痕美术。
确实,卡巴科夫引起西方关注的作品首先是对苏联生活的指控:
1992 年在第九届卡塞尔文献展上首次展出的《厕所》也许他们最著名的作品了;毫无疑问的是,就是这件作品使两夫妇成为反映苏联时期苦难生活的代名词。
再如更有名的“从宿舍飞向太空的人”,他的房间里有一个类似吊床的玩意,能把他从自己那间斗室弹射出去。许多批评家将这解读为幻想逃离苏维埃政权的强有力 隐喻。
这个叙述逻辑完全是美国式的。
我想提出的是我们还有其他一些角度来理解和讲述卡巴科夫。

1卡巴科夫在苏联时期的正式工作是儿童书的插图画家,他还画过不少连环画,这个工作即使对他后来的装置也是有影响的。他的装置里面有很多基于俄罗斯童话的内核。经常公开地使用童话般的浪漫意向。经常使用文字和插图组合的方式。比如《堕落天使》非常浅显直接。我甚至认为他们和夏加尔那些飞在空中的人,依然是存在血缘关系的。比如说他们在世界各地做《……之舟》系列。我在上双展这件作品也没有成功。2006年的作品《锡瓦之舟》的,即一艘用埃及锡瓦的儿童画的画缝制而成的帆船。还有威尼斯之舟,等等很多地方。都是组织儿童画帆布。
10个人10个房间这种结构作品的方式,也是典型的童话式的。讲故事,用有趣的性格叙事作为装置作品内核的方式,童话都在里面扮演重要角色。


2,天空和出口,
飞向天空的人,1997年明斯特十年雕塑计划的《向上看读那些词句》,让人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上慢慢浮现诗句。甚至于我在上双展览未遂的大歌剧,他称之为的大碗supper Bowl的舞台穹顶的开口,以及《计划之宫殿》(Palace of Project)中的开口,反复出现天空。走出去,走上去,把一股力量吸出去。透过一个口子向外张望。
总的来说,穹顶开口,是一个逃离的意象。需要逃离的现实是什么?冷战式的意识形态解读说成是逃离苏联的苦难。我认为这是有所引导的。逃离的更多时候是日常生活的无聊,这才把“逃离者”卡巴科夫和“童话讲述者”卡巴科夫统一起来。事实上,他们很反感仅仅被解读成反苏联艺术家。伊米莉亚曾经说过:“人 们一听到‘卡巴科夫’这个名字就会想到‘厕所’或者‘公社宿舍’,” “他们以为全都是跟苏维埃俄罗斯有关的。其实不是。文化、哲学、文学、艺 术史,这些也都是脱不开的。” -
我们在PSA这个展览看到的《门》装置。这件装置,走出门去并不是更自由的空间,门里门外似乎是一样的。此外他还有过一个《门》系列画作。
“门” 系列的12张画作用沉郁的笔调描绘了在不同光线条件的下的门,门的样子很像是基辅的黄金之门——一座建于11世纪的石拱门-
对我来说,这件装置里呈现的,人只不过有一种需要走出门去的基因。即使门外并不更自由,走出去还是必须的。
谈及苏联的时候,他们说:
“现在这个时候要展示任何与过去的联系都是困难的——要么太近要么太远,”伊米莉亚说。“在今天,许多俄罗斯人还过着与当年没什么两样的生活,住在同样的 拥挤公寓里,有着一样的困难。另一方面,那些往高处走的、过上了不一样的生活的人,又在怀念苏联时代。”
也就是说,在苏联坍塌20年后,他们对苏联的解读是中性的。
在《计划之宫》中,卡巴科夫在螺旋形结构里放了67各模型和方案,虚构出一堆企图逃离平庸的日常生活的人物。:一个来自基什尼奥夫(Kishinev)的卡车司机,他设计了一对翅膀,只要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绑上五到十分钟就可以帮助你变得“更好、更 有道德”;还有一个从维捷布斯克(Vitebsk)来的萨比洛夫先生(Mr.Sabirov),他的方案是在房间的地板上打个洞,这将使你从沉闷私人生活 的“低矮、拘囿、僵化’的状态下解脱出来;
《宇宙能量的中心》他们叙述了一个曾经和外星人有过接触的古老文明,为了和外太空、外星人重新取得联系,他们建造一座倾斜60度的塔。
我更愿意说,卡巴科夫一开始谈的是苏联,但绝不仅仅是苏联,他谈的是人类的本性和宿命,逃离发生在一切国度,一切政治。艺术家拥抱的,是比政治更深刻的政治。
螺旋楼梯和塔的意象也多次出现。他们和塔特林《第三国际纪念碑》的血缘关系昭然若揭。
在1987年的一次访谈中,卡巴科夫:“反映后乌托邦世界的人类、世界和我们内心的生存状态是我们的任务。”



3卡巴科夫的“总体装置”和我的“总体艺术”
塔特林著名的构成主义思想口号——“真实空间中的真实材料”。同时也是卡巴科夫装置的重要特点。卡巴科夫的总体艺术思想基本上是停留在瓦格纳的概念里面的。大碗歌剧的全包围感觉,声光电动态的全面调用,甚至剧场的形式,都是瓦格纳式的。
瓦格纳本身就包含几层意思:一方面是全景体验、浸没式体验;另一层是通过艺术塑造人的精神。企图全面改造世界。第三层是艺术和日常的连接,以日常入艺术,有泛艺术倾向。
在瓦格纳被希特勒崇拜之后,在斯大林主义之后,Total这个词根不太干净。卡巴科夫还是用这个词,这是很奇怪的。
卡巴的装置,当然很强调日常物随机注解,翻转为艺术经验。如早期那些来自集体宿舍的纸条。也强调全景体验,如大碗很接近瓦格纳剧场。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精神性、乌托邦的重新谈论。
我的总体艺术不是很强调手段的综合性。但同样强调艺术改造力量。同时,我的版本的“总体艺术”的想法大量地来自中国文人的传统。我关心的是王阳明和曾国藩为什么会打仗?徐渭为什么熟知兵法。单门的知识是如何通向共通的道理,并最终融为一体。这个思路有点《大学》传统的“修齐治平”的意思。但是,和传统所不同的是,我认为只有在激烈的外部工作中才能完成修身。所以不仅谈社会改造,加进来的是个人与社会的贯通。这套想法,落实在教育上就是“终身学习,全人教育”。这就更亲近斯坦纳-博伊斯的传统,而不是卡巴科夫式的“总体艺术”。

4  全球化时代美术史书写的去左翼化倾向
2015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俄国馆,展出了Nakhova多屏幕录像的策划。也是很“总体艺术”的作品。全包围式的铺天盖地的历史碎片,总的感觉是百感交集,并不是立场鲜明的控诉。展场中贴出的策展人说明说,Nakhova在莫斯科地下展出时,卡巴科夫跑来开玩笑说:这里需要排队吗,这里需要买票吗?明明是地下活动,这是一种自嘲。他们同为是70-80年代莫斯科地下观念艺术小圈子的核心人物,展厅里放了一张照片,是他们在1985年在莫斯科郊外一起搞行为的合影,其中数人在1993-2015年期间依次代表威尼斯双年展的俄罗斯馆展出。Nakhova这件作品叫《绿馆》,是对卡巴科夫1993年《红馆》的回应。展厅中间的开口,是对马列维系至上主义绘画中黑方块的呼应。
策展人玛格丽特-图皮信在策展文章中说:“这很重要,因为在西方,马列维奇至上主义被和美国极简艺术相联系,而不是战后俄罗斯现代主义。但是极简主义者更感兴趣的是马列维奇的明亮颜色的几何形。而俄罗斯艺术家们更多追随Alfed Barr的理念:每一代人都要重新画他们的黑方块。”
有人说,俄罗斯观念艺术圈子对西方观念艺术知之甚少。这个说法不妥。他们的观念艺术传统非常强大。我认为塔特林对卡巴科夫的影响绝对值得重视。莫斯科工艺学校当年是和包豪斯很相似的。
对我来说,目前流通较广的整部现代艺术史问题多多。最最关键的问题是把现代主义的发生发展放在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框架内,(或许是)故意地阉割了现代主义和左翼的联系。从时间上来看,现代主义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本来就是同步发展的。印象派活跃的时代也就是马克思恩格斯活跃的时代。最早的抽象艺术是俄国苏联艺术家们搞出来的,可现在抽象艺术完全被美国系统的美术史书写收编。其实整个美术史写作都是美国化的。你读过法国人或德国人写的现代艺术史吗?包豪斯和左翼的联系,墨西哥壁画运动和左翼的联系,完全都不见踪影了。我很好奇意大利共产党的库图索、日共的赤松俊子这些人后来怎么样。以及,黑山学院在四十年代末培养出了琼斯和劳森伯他们之后,为何在50年代关闭,我猜想,是不是和麦卡锡主义有关,需考证--黑山的人来自包豪斯,凡是有总体艺术倾向的人,搞乡村建设的人,很容易产生社会激情和底层崇拜,很容易乌托邦,容易有共产主义倾向,难免被调查。其实德国艺术家一直是很政治的,柏林达达的那些人天天画大资本家的漫画,一点都不像达达,倒是很像共产党。重写整部西方艺术史,最重要的是要重新把左右斗争放进来。
2005。8月8日

书法原教旨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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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志杰

当我们说起“文字艺术”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谈一些什么东西呢?
A, 有时候我们说的是出现了文字符号的视觉艺术品,这里面包括了各种印刷的、手写的文字或准文字,它们可以直接书写或印刷在纸面上、实物的表面上(例如轮胎的纹理成为一些文字),甚至是投影在上面。如谷文达用头发做成的用来悬挂的文字帷幔。如徐冰的《天书》。
B,我们说的是传统的书法,中国叫做“书法”,the Law of Writing,日本叫做书道 the Tao of Writing的东西。“法”和“道”都是比“艺”更高的东西。
C,我们有时候宽泛地涉及一些似乎和书法传统有联系的抽象绘画,这里面既有欧美的抽象绘画影响书法,也有书法影响西方的抽象绘画。前者比如中国、日本、韩国都有的现代书法,例如日本的少字数派,书写单字,撑满画面,纸张的边缘切割了字体,使字体变得不可释读,具有某种构成感,成为一种抽象绘画。再比如一些放大墨迹局部的做法。后者,指抽象绘画中的一类,通常使用单色,用手绘的快速运行的线条留下痕迹。如Franz Klein, Hans Hatung等人。
D,我们见过不少对东方书法文化的跨文化解释。如徐冰的《新英文书法》,《鸟飞了》等作品,如谷文达的《唐诗碑》等等。

上述这些样式,我在过去25年的艺术生涯中全部尝试过。
在A文字艺术方面,我曾经在竹席上刻字把字压印在人的皮肤上1999《界面》,我曾经在轮胎上刻字以及在鞋底上刻字在地面印下文字,2002《长征-左右》,2008《如何成为失败者》,我曾经在一层层的水泥上刻字并制作拓片2006《记忆考古》,我也曾经在装置中使用书法作为元素如1999的《心·经》,更早在1994年的《纹身》摄影中我使用了宋体字的汉字画在身上。在D方面,关于书法的文化解释,我在1990-1995的《重复书写1000遍兰亭序》和1996年的《4月8日的北京日报》、《九宫-千字文》等作品中都已经涉及。2001年的《磨碑》则是关于文化冲突的。此外我进行过墨法的实验,如1999年的《说文解字系列》和《元素》。至于C,和抽象绘画的杂交,我在中学时代的1985年就会听着交响乐按照节奏涂抹抽象线条了。

大量实验之后,我回到了书法原教旨主义的立场。
书法的本质是一种时间性的艺术Time-based Art。看一张书法就像看电影或录像,可以快进可以暂停。这张字需要五分钟而另一张需要十分钟,你总是从第一个字看起看到最后一个字,这和绘画绝然不同。一张书法上的不同局部绝不是同时进入你的眼睛的。书写者用笔锋在纸上运行,墨迹记录了笔锋的运动,就像电影胶片记录了芭蕾舞演员脚尖的运动。拥有书法经验的人,观看墨迹的时候等于在播放这些记录了舞蹈的录像,在解码当时的运动。追随着书写者当时的笔锋运动所制造的痕迹,观者的情绪才受到控制。观者的习惯才会遭遇到书写者神来之笔的挑战,才会感到意外,有意外才有兴奋。
因此追随作者的运动才是书法的核心,墨迹只是记录运动的磁带。
因此“文字认读秩序”是及其重要的。正因为书写文字,你才会从第一个字看起,道道最后一个字结束。如果不是书写文字,则墨迹记录下来的书写者的运动没有秩序,阅读经验无法追随书写经验。情绪的变化无从追踪。那么,性格、情境、心绪造成的微妙变化都无从体会,只剩下一眼之下的视觉印象。而仅有视觉印象,那是一种很粗糙的艺术经验。
因此书法作为艺术能生效的前提是观看者有书写经验。只有当他有经验,他才能解码当时的运动,他才会感到意外。
也因为写的是文字,所有写字的人都有机会成为艺术家。并没有一种人是职业书法家,而是写字者在忘我的书写的时候创造了伟大的书法经典。书法状态和写字状态间不存早截然的鸿沟,而是平滑过渡的。一个开药方的老中医或者一个小学教师在黑板上写字,都可能忽然写Hi了,进入书法创作的状态。正因为写字,书法是总体艺术。所以它是“道”和“法”,它不是艺术,它高于艺术。

而今天的“现代书法”创作者所做的,大多数是努力使书法沦为艺术。
他们放弃文字认读,变成抽象画,这是接受了欧美抽象艺术对书法的文化侵略。只要放弃文字,一定会追求墨色变化,一定会加入颜色。我们找来两张不同作者的这类作品,完全没有区别。把这样的画面翻转,旋转,镜像一下,完全没有区别。
这样的艺术,尝试三个月的人和三十年的人的作品,也没有区别。所以这是不对的。这是低水准的文明。
至于对书法进行文化翻译,好吧,起到的是孔子学院的作用。为了让老外们懂汉字之美妙,难免要简化,挑一些最有趣最好玩最容易理解的部分来解释。但任何一个值得尊敬的文化,其核心部位都是不可翻译的。你要懂中国书法,你就要学习。不能依赖翻译。至于使用文字的艺术,那是设计。也不是书法。
让抽象画家们画他们的抽象画,让“文字艺术”工作着们做他们的文字艺术,但这些都和书法毫无关系。
书法不用沦为当代艺术和设计。相反,当代艺术应该尽快进化成书法。

准备为圣保罗双年展画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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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p-making is one of the fundamental ways that Western society has come to terms with the world. Through maps, the unknown is made visible and understandable. Yet maps have also been used to frighten off potential visitors, as in the famous ‘here be monsters’ rubric on early European maps of the continents of North and South America.

Qiu Zhije uses these histories and techniques of mapmaking, together with a Chinese ancient tradition of mapping imaginary places, to construct unexpected narratives, imaginary cities or strange utopian locations, such as the 'Map of Utopia' or the 'Map of Total Art'. He was trained as a calligrapher and uses these skills in rendering his free hand drawn maps.

For the 31st Bienal, Qiu Zhije has drawn a large-scale map that functions as a curious pathfinder for the journey ahead, through the exhibition. The map is based on some of the curatorial and artistic ideas behind the Bienal itself, merged with the artist’s own reflections while he was here preparing the image. The map is drawn directly on the wall of the ramp, which currently leads from the ground floor, and will disappear once the Bienal is closed on 7 December 2014. In this way, the idea of the map as a permanent rendition of a geographic landscape is rejected in favour of the temporary, subjective aspects of mapmaking – aspects that are always present no matter how neutral or scientific the map claims to be. (Charles Esche)

QIU ZHIJIE’ Bird eyes 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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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k D Johnson
The confluence of conceptual approaches and the classical traditions of ink have invigorated contemporary Chinese landscape painting in exciting ways.  Qiu Zhijie (born 1969) became known for his work in photography and video that explored aspects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famous texts.  But in 2012, the artist began an ambitious series of maps, often displaying them as scrolls and sometimes in high-profile venues including the Venice and Gothenburg biennials.  Qiu Zhijie’s monumental Bird’s Eye from 2013 was conceived as an immersive environment of twenty-six contiguous scrolls. The work premiered at Hanart TZ Gallery in Hong Kong, and eight of the original twenty-six scrolls are featured in the current exhibition (a contiguous set of three and a separate set of five).  These paintings synthesize elements drawn from topographical maps, aerial perspectives and photography, and feature eclectic ahistorical imagery and short poetically ambiguous texts that are encapsulated in dozens of small cartouches dispersed across the works.  Imagery on the scrolls include strip mines, mountaintop mines, nuclear power plants, off-shore oil rigs, craters, archeological sites from Greek and Mayan cultures, pyramids and a buried obelisk, pagodas and a Hakka walled village, castles, 21st century high-rises, mountains, agrarian landscapes, rivers, bridges, an orderly European harbor town, mosques, aircraft carriers, fish weirs, ancient sailing vessels, giant footprints made by shoes with different soles, and a camel-train – virtually the only living beings depicted in this encyclopedic frieze.  It is as if this “bird’s eye” gives us an overview of human history – not the surveillance seeing-eye of a panopticon, but the analytic archeology of a detective approaching a crime scene.
Qiu Zhijie’s map paintings provide an unexpected parallel to the distinctively literary aesthetic of Chinese painting.  The artist has also drawn a link between ‘bird’s eye’ perspective and the
“subtle use of the Chinese technique of multiple perspectives, in which elevated and distant views of mountain peaks and ranges draped in clouds and mist are linked together in a single panorama, giving the view the exalted feeling that he is embracing the entire world…

Viewing the world while flying is a totally different form of perception. Looking straight down at the world from above reveals the relationships among objects as if they were on a flat surface…
When objects appear before you, as if they were laid out on a table, the eye tends to organize and enumerate them, and to read the resulting ‘composition’ as if it were a text.
Looking at the world from a bird’s eye view is not as simple as just gazing at it in the conventional sense.  It is closer to reading, a process that evokes historical memory as well as sorrow and grief.  When the bird’s eye perspective is sufficiently broad and deep, a pictorial landscape becomes a map.  Living becomes civilization.  Observing the marks that mankind has left on the earth from a bird’s eye view, it is impossible not to feel the beating pulse of civilization: like reading a book, the whole of human history swells up to fill the mind’s eye…
For this reason, there are many captions in the Bird’s Eye maps, in order that they remain true to the nature of maps: objects to be read and to be written.”[1]
In Qiu Zhijie’s Bird’s Eye suite of landscape paintings, he has suggested the arc of civilization in his imagery and titles for the scrolls.  It reaches from a beginning in the melting ice of the north that brings us fresh water – to the man-made environmental interventions that eventually lead to panels entitled “The Desert that is the World’s Last Ruler” and then a “Sunset” before the final obliteration.
[1] These quotations from the artist are taken from the Bird’s Eye catalog, published by Hanart TZ in 2013.

给四个毕业生写的短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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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斌的竹栏杆外表朴实无华,围绕一潭我们早已熟视无睹的水。 这潭水在校园中是浅近的公器 。但凭栏者却绝非置身事外的观望者。栏杆的内部暗藏玄机。通过安装在竹栏杆上的猫眼,凭栏远眺的登临之意被置换成了内省式的探究和阅读。而内部的风景比槛外江山更加浩荡无垠,千山万壑都出没于梦境与闪念之间。此作妙哉,一管之见,有四海之象,天下之心。





童年周燕及其故土湖南沅江的命运因1996年的一场洪水而改变。大灾之后有蛇鼠成灾,灵异出没,从来没有愈合的精神创痛时隐时现,巨蟒一般横亘于故乡之上久久不去。《大水祭》是为故乡而设计的节日,它包含祭祀、表演、聚会、编撰等一系列行动,用于记忆、互助、治疗和新生。它一端连向遍及各民族的大洪水神话,一段连向个体的自我激励。它不只是一个毕业创作,而是一个将要真实扎根于中国乡土的公器,更是一个人的成年礼。从湖南来杭州展演的村民们见证了这场仪式。这样的行动高于艺术。辞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白银纪》这个题目表明,王艺潓用十来个装置所编剧的不只是一个地点更是一种时间。“纪”是漫长的地质时间单位,用来让山脉隆起,物种灭绝。而对王艺潓来说,一代人远离故土活在白银这座矿业城市,民族国际认同落脚在“单位”之上,生老病死都在其中,这样的临时故乡遥远而漫长,当矿尽人去,原来的故乡却回得去呆不下了。这件作品讲述的是一代人的无乡史。可贵的是从口述史出发她没有止于纪实,而是将事件凝聚成象征。这种来自杜尚《大玻璃》的命名物体剧方法,赋予个人的现代史经验一种历史的宿命感。













把韩剧中的爱情观作为分析对象,让朴志洙对于现代爱情制度及其话语,以及大众媒体和文化工业的观念生产机制,产生出前所未有的冷峻洞察。海誓山盟如何成为资本主义文化超市中的商品,欲望如何成为消费的基石,象征如何管制身体,这些艰深的理论问题,通过一组以男女公厕标志图形为基础的装置,轻松地变得感性而活跃。它们幽默地颠覆着韩剧中简化的爱,这个行动之所以是政治的,是因为这种简化的情爱模版有着强大的靠山。


红砖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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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多年以前,在邱志杰与黄永砅的一次对话中,邱志杰曾经这样评价黄永砅的工作方式,“评注式的”,“根据‘机’来做”。 这似乎正可以用来描述邱志杰自己当前的工作方式。如果说《红楼梦》是脂砚斋的“机”,《水浒传》是金圣叹的“机”,那么当前邱志杰的“机”就是这张明代佚名画家的风俗画《上元灯彩图》。

根据故宫博物院专家的考证,《上元灯彩图》年代应该在明万历到天启年间,是在《清明上河图》影响之下,江南一带富商定制的作品,描绘了在上元节这一天金陵秦淮河畔夫子庙古玩市场的盛况。这张画虽然画工精良,但并未见载于画史,流传至今,原本由一位台湾藏家私藏,2004年美国俄勒冈大学与俄大美术馆举办《中国近代私密生活面面观:物品、影像与文本》研讨会上才首次与公众见面。

正是这张画诱发了邱志杰长久以来盘桓在心头的诸多思绪,让他有一个机会来展开一种全盘的工作。 “长久以来,在当代艺术的展览系统中,忙碌地应对着一个个具体的展览机会和话题,时常会让我有一种隐忧。怀疑自己正在渐渐远离对世界和生活的全盘思考,正在被职业身份绑架着,离开某种更深层的知识。《上元灯彩图》一方面很社会很全景,另一方面又比《清明上河图》更集中在人的精神世界,对我来说它就成为很好的演练对象。像一块磨刀石,或者王阳明所面对的竹叶,这样一种物品其实是我们用来全面演练我们的历史观和社会观的一种道具。”  

2014年5月23日,红砖美术馆开馆展《太平广记》展出了开始于2010年的《邱注上元灯彩图》计划的最新进展。开展一个月后,我们就“上元灯彩”计划的相关问题采访了邱志杰。

    唐泽慧: 从2006年开始的“南京长江大桥自杀现象干预计划”到2010年开始的”邱注上元灯彩”,你这几年的创作都跟南京这个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不过这次时代发生了变化,从南京变成了金陵。如果说“南京长江大桥”这个项目是直面现实,对社会问题进行直接的干预的话,“邱注上元灯彩”似乎是向后退了一步,从更宽广、更深邃的历史维度去关照。对你来说,“长江大桥”和“上元灯彩”是什么样的关系?
    
邱志杰:它们是互相重叠的,或者说是互相包含的。你可以认为“南京长江大桥”计划是“邱注上元灯彩”计划的一部分,”“长江大桥”是“金陵剧场”中的一幕;你也可以反过来说“邱注上元灯彩”是“南京长江大桥”计划的一部分。

    当时规划“南京长江大桥”计划涉及到几个问题:革命和乌托邦,吊古,潜意识,现代化,还有到现在还没有碰一个问题——“命理”。 这里面“吊古”是中国文学一个重要的范式,古代吊古诗、怀古诗主要围绕着两个城市展开,长安和金陵,特别是金陵,是吊古的核心。南京历史上的朝代特别短暂,只要把首都建在南京这个王朝一定超不过五十年,据说这是因为秦始皇破了它的风水,它叫金陵就是因为有风水先生看出南京有王气,虎踞龙盘,帝王之象。秦始皇怕南京出皇帝,他就把几个金人埋在钟山下边,把消息放出去,让大家去挖,就把钟山的龙脉给挖断了。“金陵王气黯然收”,它能出皇帝但是维持不久,变成这个城市的宿命。南京在中国历史上每次退出都是大屠杀,但它又处在很好的位置,所以它又能迅速地恢复繁华,总是在大屠杀之后很快地六朝金粉、秦淮河边上又是名妓,又是烟花柳巷,特别容易让敏感的人想起这些“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所以“吊古”其实在“南京长江大桥”中就已经纳入进来,从“吊古”就联系到“上元灯彩”这种意象,历史兴废,人际之间的勾心斗角这些题目。所以你可以说《上元灯彩》是《南京长江大桥》计划的一部分,反过来“长江大桥”是“金陵剧场”最新的一幕。
    
    唐泽慧:所以《邱注上元灯彩》是跟《南京长江大桥》是勾连交错的,从其中延伸出来的分支,但是它长成了自己的一个系统,跟原来枝叶又缠绕在一起。
    
邱志杰:是这样的。“长江大桥”里边也有很多东西你好像放进“上元灯彩”计划里边也没有问题,像“偏安”这样的意象。

    唐泽慧:2010年开始做“上元灯彩”的时候,计划分为五个系列,“初识《上元灯彩图》”,“邱注《上元灯彩图》”,“历史剧绣像”,“历史剧考释”,最后一个系列是“历史剧推演”。这次《太平广记》展览上展出了五本“历史剧绣像”册页和根据绣像生成的27个装置。除了《上元灯彩图》作为这些形象的视觉素材,好像还有对艺术史上其它作品的映射。比较明显的像“邪教”中引用了马格里特的烟斗,“海归”是博伊斯的西服,“地理学家”是黄永砅的“大转盘”。
    
邱志杰:那个不是根据黄永砅,那个就是古代画地图的方法,纯粹从测绘来的。博伊斯很明显,就是冲着博伊斯的,马格里特其实也不是,但是马格里特对我意义很大,也许无意识地让我把“邪教”做成这个样子。做的时候没有想到马格里特,但是马格里特在我的版本的艺术史里边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我找到过一张马格里特在1942年画的素描,一边有一个人嘴里说出一个词是马,一边有一个画架放了一张画,画了一匹马,远处的草地上站着一匹马。这张素描到贾斯伯Jasper Johns)到约瑟夫•科苏斯(Joseph Kosuth)的《一把和三把椅子》 (One and Three Chairs)是一条线。所以马格里特不是超现实主义的,他是观念艺术的起源。
    
    唐泽慧:好像通常追溯观念艺术会追溯到杜尚那儿。
    
邱志杰:所以这些艺术史是错的。杜尚也不是观念艺术,杜尚是超现实主义。杜尚的核心问题是性,是雌雄同体。包括《小便池》谈什么现成品都是扯淡的,小便池为什么叫《泉》?,还有他的酒瓶架,是女人的裙撑,上面长了很多阳具,这个是平着这么插进来的,是不是雌雄同体?那把雪铲他起了一个标题叫做“预防断臂”,佛洛伊德会怎么来阐释?这个叫“阉割焦虑”。你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要给蒙娜丽莎画小胡子,雌雄同体。

     杜尚为我提供的是“大玻璃”。“上元灯彩”这套命名角色来自中国的绣像传统,后来我发现这也是杜尚的“大玻璃”。杜尚的“大玻璃”里边这个形象叫新娘,那个叫光棍,叫牧师、宪兵、邮差,都是有角色的。杜尚有一个清单,一一对应。

    
    唐泽慧:“历史剧绣像”之后“历史考释”和“历史推演”会以什么方式来呈现?
    
    邱志杰:还不知道,我在看美剧《都铎王朝》,觉得“独裁者”、“邪教”、“国色”这些角色都可以套进来,这里边的独裁者会换另外一种样式。
    
    唐泽慧:这些“历史剧绣像”毕竟是从中国历史出发提炼出的一套角色模式,如果拿这个去套西方的历史,比如你之前提到过的“本拉登奇袭双子塔”,一下子把一个现代社会的恐怖袭击事件拉入了中国古典话本的话语模式之中,变成了一个“传奇”。
    
邱志杰:其实老百姓是这样读历史的。中国以前的老百姓,就像韦小宝他的历史知识都来自扬州妓院里边的说书人,老百姓是通过戏曲来接触历史、认知历史的。本来历史就是把事情说成故事,不光中国这样,欧洲也一样,印度还变成歌谣,都是要把它变成故事,才能产生意义,要不然它就是一些事件。甚至于本拉登基地组织的系列活动也是被美国人编织成故事的。编织成故事的时候都有故事模型,叙事模型。人们会倾向于相信简单的故事。实际上事件都是复杂的,真实都是复杂的,但是当它被写成历史的时候都是根据故事的蓝本来写的。而且返过来故事的蓝本也影响到真实的历史。当一个人无法理解现实的时候就是引用一个故事来定位自己。抗日战争中,你要当周作人、汪精卫还是要当谁,你要是套用岳飞的故事就绝对不会当秦桧,可是如果你套的是另外一个故事,张居正跟王崇古的故事,打蒙古人打了那么多年,没有结果,“隆庆议和”,张家口一开放,互市做生意,蒙古人就不是威胁了。你套用张居正、王祟古的故事就会去当秦桧。也就是说人们实际上在真实的行动中也是引用故事来指导自己的。所以这个故事是对现实的简化,但是反过来简化的故事模型也是现实的塑造力量,制造新现实。这样我们回到这个问题,我觉得即使是现代史、近代史一样是有故事模型支配,故事的原型一样在起作用。
    
    唐泽慧:这里边可能有一个问题,比如说拿《上元灯彩图》来说,这张画创作的时间应该是在明代万历到天启年间,很多学者倾向于把晚明作为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因为这个时期在经济和文化层面都出现了异于中国传统社会母体的一些新的因素,而且当时中国和西方有了初步的接触,利玛窦这些传教士也来了,也就是说历史不断有新的因素注加入进来。如果把历史简化到一些有限的角色和一个循环的系统的话,如何解释历史自身所产生的异体?
    
    邱志杰:问得很好,特别好。是这样的,我这里边既有漕运,也有铁路,其实漕运就是铁路,铁路就是漕运。实际上我还是偷偷地往里在加,往里边植入现代新的东西,这个东西会长。比如说“童谣”,“小道消息”在今天变成微博。这里面我依据的是历史循环论,但历史是不是循环的?中国人以前当然相信历史是循环的,他认为铁路的本质上还是漕运,铁路确实就是漕运,但铁路又跟漕运有所不同。但是这种不同也没有大到说不是漕运,中国人认为历史特别是中国历史给人这种感觉,其实不是“历史循环论”,是“历史循环感”。我们在观看历史确实是会产生出这种循环感来,每次一有幼帝就会有权臣,一有权臣就会有刺客,这样的东西一再出现,惊人得俗气。你被各种形势逼着就变成了那样一个人,袁世凯被逼得成了王莽,袁世凯心理怎么想都可以忽略不计,他只要演上这个角色就得照着这个脚本来演,你会感觉到有一种特别强大的力量在运行着历史自身的逻辑。可是为什么诸葛亮没有成为王莽,张居正为什么没有成为王莽?其实拿出这个模型是拿出“同”,恰恰是我们看到“异”的一个基础。只有说铁路就是漕运,你才能说铁路不同于漕运。你说铁路和名妓不同没有意义,但是你说铁路和漕运不同就有意义,但是你这么说的前提是铁路就是漕运。
    
    唐泽慧:在这个模式里,铁路跟漕运可能有可比性,但是漕运跟互联网可能就不存在可比性,它们之间的差异可能已经大到……
    
    邱志杰:不一定。铁路、漕运、互联网就是同一个角色在不同时候的三次出场。互联网就是漕运。
    
    唐泽慧:你要把互联网硬说成是漕运,这中间就产生的问题比较多。
    
    邱志杰:只有先说同,然后才说异是意义的,我说杯子不是石头没有意义,只有说杯子是石头才能引发思考。当然会有不一样,比如中国历史上没有“教皇”这一角色,从来没有宗教强大到那种程度的,你去看欧洲历史,这里边“国色”还会有,“名妓”还会有,“权臣”还会有,但是我就得加一个“教皇”,基因得转,你得加新的角色。
    
    唐泽慧:这是从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域来看。如果我们是从一个历时性的维度来看的话,你说“格历史以致新知”,用角色来推演,历史是不是真的可以预测呢?
    
    邱志杰:不能预测。不是为了预测未来而书写历史的,那是未来学,不是历史学。历史有它自身的目的,它自己就是目的。它写成了故事,使你能够理解自己的过去。历史的目标不是为了预测未来,甚至不是以史为鉴指导今天的行动。它就是为了理解我们的过去,当然理解我们的过去会影响今天的实践,通过今天的实践影响到未来。如果只是说不同就谁都知道,就是“见与儿童邻”,你得说今天跟昨天都有早饭、午饭、晚饭,太阳每天都会升起,这是说它的结构。比如一艘船,一出厂的时候是这些零配件,到哪些地方坏了换了一个舵,哪些地方坏了又换了一把桨,换到最后可能这个船已经没有一个零件是原来的,但是还叫这个船,其实是这么变的。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再也没“独裁者”,再也没有“权臣”,但是这个进程是非常缓慢的。当然我这一套关于艺术的想法跟结构主义是有关的,六十年代法国的思想家一直在论战历史与结构。结构主义是深信有一个不变的深层模式,认为这个深层模式甚至深层到了科学,像皮亚杰(Jean William Fritz Piaget)那种儿童认知论。所以历史主义就会跟他们发生争论,因为历史关键是看变化,他们只看不变的东西,实际上现在这两个应该是合流的,是看一个大结构如何慢慢地在变化,但是变化的过程中你得看结构性不变的这些东西。    
反过来这些简化的模式也确实就是老百姓理解现实的方式,美国老百姓如果不套进民主跟独裁者他们理解不了任何事。大家就是这么在使用这些故事的,每个人都是不断地把自己放进某个故事里边,才能理解、定义自己的行动。
    

虚苑版画新锐奖序

罗曼·西格纳:日常生活的爆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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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的某个深秋,杭州,我正在教室里给学生大讲“艺术态”这个概念。
    我讲到它对日常生活的点化作用。艺术从来不固定在某些特定的事物之上,青铜和粘土并不一定比塑料更优雅,艺术只是日常事物突然在一种诗意关系中的重逢,它只是一种状态。艺术态将如何把日常事物置入一种不可思议的情景。当它发生的时刻,每一个熟视无睹的日常物品都将重新熠熠生辉。它们会突然撕下资本主义物体系的超市贴给它们的条形码,它们身上所潜伏着的所有的激情和伤感会忽然满溢,所有的癫狂和梦想会忽然爆发。诗学的定时炸弹早就深埋在日常生活的各处,只等着一颗敏锐的心灵将它们引爆……
    这时候,我们班上的瑞士留学生宾雅,递给我一盘VHS家用录像带,说:老师能不能给同学们看看这个。
    那天我们费了一些劲才找到一台老式的VHS录像机,连接上投影。
    我们看到一个欧洲男子在画面中忙个不停:他让窜升的火箭把自己的帽子带上空中;他在一群沙发之间令人揪心地移动,每一张他刚刚离去的沙发都发生了爆炸;他坐在划艇中被汽车拖着在乡村的道路上滑行;他费力地用一串气球模仿一座远山的曲线;他把小火箭绑在自行车上来推动它前行;他把自己的身影用墨色喷溅在墙面,转身离去。我记得观影的同学们不时地发出哄笑,这些行动是如此地轻微和无意义,如此地吃饱了撑着,但是他做得如此认真。在这些荒唐的忙碌中,我们看到这个男子渐渐老去,但上下折腾的力度从未退潮。
    看到录像带的最后,所有的人突然安静下来。画面中一张普普通通的方桌,四脚站在四个空水桶中,静静地漂流在河流或海洋上,背景似乎是冰山。这组镜头很长,十年过去了,它从来没有在我的心中被消磁。虽然我已经记不得这个镜头是不是带着音乐,但在我心中的画面里,它始终带有某种忽远忽近的声响,那似乎是冰山轰然坍塌,似乎是教堂里的弥撒,又似乎是婴儿的啼哭划破世界的死寂。那张桌子,像尤利西斯,带着命运的悲怆顺流而下,漂向一个亘古蛮荒的天地。
    从那天开始我记住了罗曼·西格纳这个名字,仿佛航海家记住一片不期而遇地造访过的陆地。我完全没有料到,有一天命运将会安排我与这个长者密切工作。
   那张尤利西斯桌子所漂流的那个天地,在那里,事物们还充满启示,神灵还在它们身上短暂或长久地居留。而人们还没学会把物品和价格不假思索地联系在一起。那时候,每一个物品都还饱含深情,而不像今天,所有的物品不是已经变成垃圾,就是正在变成垃圾的路上。那时候,每一刻时间都还带着人的气息,而不是被打卡机和倒计时表塑造成一种管理制度。每一道痕迹都还凝重并引发注视,而不像今天,痕迹在屏幕上飞快地闪烁而过,编织起同样短暂的快感。正如里尔克所说:看一个物能多么幸福,全然无辜,并且属于我们。而今,正如泥泞的大地被水泥和瓷砖精心封闭,正如泠冽或呛鼻的空气被空调系统过滤,那个曾经寄托难于捉摸的命运的世界,早已变为一座超市。在这里,每一个物品都预先被设计了用途,我们和它的唯一关系,是按照使用说明书消费它然后丢弃它。我们觉得那里不对,但我们实在无法离开这种方便的生活。
    现在罗曼站出来,他宣布那个承担着命运的天地依然存在。他并没有像里尔克谈论古井和绳子而嘲笑“那些来自美国的事物”之缺乏灵魂,他并没有躲进海德格尔的黑森林。不,他就在这里,站在资本主义的超市的后门,在这个充满胶带纸、罐装喷漆、自行车、油漆桶、不断被丢出家庭的旧电视机和旧沙发的物质世界中,不依不饶,为每一个事物就地讨回公道。罗曼的策动的一个个物体的剧场,总是快捷、短暂,又总是暴烈和颠覆,像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刺客。他随手捡拾的物品瞬间化为利器,插向我们日渐按部就班的习惯。罗曼那种危险的想像力,提供了一种极度燥烈的空气,所有的物品在这样的空气中燃点急速降低,一触即爆。我们从不加以注目的些微轨迹的变化,些微位移,些微声响,都是石破天惊。这样的空气将敏感性重新注入了世界,每一刻随时都会截然不同。万物在这样的世界里重新拥有了命运,重新意味深长。
    重要的是,当切仅当万物拥有了命运,我们才重新拥有了命运。因此,貌似罗曼在谈论消费,其实他谈论的是命运。是如何把期待、预感、怀念和记忆,把所有这些生生死死中的人们怀揣着的痛楚,聚集在你的手触及一个物品的瞬间。而更让人泪奔的是,他谈论命运的方式绝不凝重或煽情,而是琐屑、随机、恶搞,这反倒让命运更冷酷。
    和我很敬佩的另一组瑞士艺术家Fischli&Weiss(不朽的录像作品The Way Things Go的作者)一样,我总觉得这些优秀的瑞士艺术家有一种高山空气般的寒冷洁净。他们从来不怕使用廉洁、人们过分熟悉的厨房用品和车库用品,他们也不会在那上面精雕细刻镶满钻石,把它们变成工艺品。这个富裕国家的人民有一种深刻的加尔文主义的质朴,他们只是让这些质朴事物之间一次次发生奇迹。

    2012年我策划上海双年展,经老友李振华联系,罗曼发来了他的方案。我打开邮件,当场就被雷倒了,当然,同时也被迷住了。好个老罗曼,他说他要用一架直升机,把一颗大木球吊到200米空中,里面装满200公斤颜料,然后剪短绳子,砸下来!“咚……”,地面会出现一个颜料喷溅的巨大的炸开的图案,美术馆、周边的居民楼,斑斑点点……砸开的木球的木屑牙签般射向四周的楼群……世界上任何一家美术馆都不会不考虑安全性接受这么疯狂的提案。但我没有死心,我上下试探,游说,碰壁。最后,碰壁这个词就了我们。有一天,我从五楼通过廊桥走进大烟囱的内壁往下看,我乐了。我把在烟囱内丢大球的设想交给罗曼,只有在烟囱内部才有他所需要的高度,也才有可能拦住飞溅的木屑。罗曼接受了,跑来看烟囱。然后是更提心吊胆的实施过程:找公司测算评估木球冲击力对烟囱建筑安全性的影响;找电影团队准备拍摄;这拍摄是电光火石之间没法提前试镜的,我为他做了另一个木球用来装水测试。然后,在展览开幕前两天,“咚……”,我是冒险在小门缝里看见木球和地面接触的那个瞬间:似乎是地面主动迎了上去;每片木片似乎是排练多次,按照预定的脚本从容地裂开,弹射、跌落,像一朵花展开;每一滴颜料都在准确地飞向自己宿命的结局。后来在监视器里一次次重看不同角度拍摄的这个瞬间,我时常产生幻觉,似乎那些慢镜头并非高速电影机慢放的特效,似乎我当时在门缝里看到的本来就是一个极其缓慢而优雅的演出。我又一次听见那张尤利西斯桌子在冰河上漂流时背景里那种忽远忽近的声音。一朵花绽开,一滴露珠跌落,一根琴弦颤动,一片眼皮抬起,都是宇宙大爆炸。
     两年之后的此刻,振华又带着罗曼,带着他一生创造的上百个这样的宇宙大爆炸的瞬间,来到中国巡展。因为上双的因缘,更因为十年前那一堂课的因缘,罗曼中国巡展的首展落脚在杭州中国美院美术馆。是为记。

2014/8




总体工作室新大三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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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所安  《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三联书店
张嫱 (编) 《一群临时的过客永远的家:宝岛眷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赵川 《台湾老兵口述历史》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

邵泽  国企
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
王国林《下岗职工调查》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克里斯蒂安·沃尔玛尔 《铁路改变世界》 上海人民出版社
阿拉斯代尔•格雷 《十个离奇而真实的故事》 译林出版社

宋爽
理查德·怀斯曼《怪诞心理学》 湖南文艺出版社
马格努斯·林奎斯特《意料之外:如何将意外变成惊喜》中信出版社
保罗•福塞尔 《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译林出版社

徐雁熙  养老
卡洛琳·凯斯《艺术治疗手册》南京出版社
柳宗悦《民艺四十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滋贺秀三  《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国家族法原理》商务印书馆
田沁鑫《田沁鑫的戏剧本》 北京大学出版社


袁星瑭  摩擦 身体
艾瑞克·伯恩《人间游戏:人际关系心理学》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马歇尔•卢森堡 《非暴力沟通》 华夏出版社
伊维塔·泽鲁巴维尔《房间里的大象:生活中的沉默和否认》 重庆大学出版社
钦努阿·阿契贝 《一只祭祀用的蛋》 南海出版公司

张聪聪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
安·比尔基埃 《家庭史》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此书为巨著,有上中下三厚卷,一本顶三本读完即可)
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南海出版公司


邱志杰
李零《去圣人乃得真孔子-《论语》纵横读》 三联书店
李零《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三联书店
李零《唯一的规则-《孙子》的斗争哲学》三联书店
李零《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学》三联书店


《世界地图计划》Mapping The World Proj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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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
2010年,小汉斯邀请我为慕尼黑的DLD研讨会画一张《二十一世纪地图》。其实这并非我画的第一张地图,在《庄子的镇静剂》和《破冰》等画册的前面,我都放进了图解整个展厅各个作品关联性的地图。更早,早在我九十年代初漫游于西藏新疆的时刻,做“长征”策展人的时候,我就着迷于收集和绘制地图。我从来不迷路,是因为我的脑子里总是有一张地图。

2011年底,我获得古根海姆美术馆Hugo Boss奖的提名。要为画册提供作品图片,每个人只有6个页面。我完全没有办法在6个页面里面介绍清楚自己是谁,甚至于一件稍微复杂一点的作品,像《拉萨到加德满都的铁路》(这件作品的缘就和画地图有关,作品本身也包含了地图),6个页面也不够,更别说南京长江大桥计划这样庞大的工程了。于是我想到了画地图。这是一个贪心的人在有限空间里放进无限信息量的伎俩。
这套地图整体描述了我的全部工作:《21世纪地图》是一套关于未来学和末世学的研究。《乌托邦地图》关于政治思想的汇聚。《总体艺术地图》描述了我的整个工作框架特别是作为教师的工作。《重新发电地图》实际上是整个上海双年展的策划工作的思想地图。最后,《南京长江大桥地图》全面勾画了这个我近年来着力最多的大型艺术计划的方方面面。

2012年,我担任上海双年展策展人。我想,策展无非是搭建起一种关系,就像地图所做的一样。浙江美院版画系毕业的我大概是策展人中素描最好的,我不要为画册写一篇长长的文章,我可以画一些地图,或许加上一些注解。这样,在2012年,我完成了12张地图作品。后来,更多。
地图为我提供了一种把研究、写作、幻想和行动脚本统一起来的方式。多年来尝试过创作、写作、策展、教学等各种工作的我,经常会被问及身份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以前我狡猾地回答说我是“in-between”,现在我说,我是一个“Mapper”。
现在,画地图的工作发展成“世界地图计划”,就像每一张地图,都是一个世界。

结构
世界地图计划包括:
A 《万物系列》:这是对诸种事物的文化研究。如身体、烟、茶、酒、面条、船、衣服、药、工艺,等等。有时候标题并不那么老实,比如游戏地图被我取名为
《习惯称为失败者》,一张关于艺术与日常生活的关系的地图,被命名为《诗人们甚至被柏拉图赶出了理想国》。
这个系列还包含意识里的东西,如《乌托邦地图》、《革命的循环》、《忙碌的众神》、《神兽》等等。

B 《众生系列》:以掌纹和面相加上标注成为地图,借助各类身份探讨历史规律,如《昏君》、《权臣》、《隐士》、《治水》、《儒商》、《感伤的人》、等等。
这个系列的第二阶段将根据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的事迹来推想他们可能的掌纹:张居正、金圣叹、李鸿章、袁世凯、宣统、孙中山、张学良、林彪……

C 《自传系列》
这个系列将涉及到目前为止我经历过的地点和事件,从福建到杭州到北京。它们不是个人的日记,它们和自恋无关。它们并不涉及重新占领过去的野心。它们或许涉及到自我理解,它们其实是懒得回忆更懒得遗忘的结果。如:《总体艺术地图》、《南京长江大桥计划地图》、《关于后感性的回忆》、《1989地图》、《漳州一中》、《老浙美》、《三台山》,等等。

E 叙事地图系列
地图上的文字通常都是词语,尤其是名词。这个系列用各种句子取代词汇构造成地图。这些语句将涉及描述性语句、感叹语句,可能具备格言式的精炼,也可以是十分口语化的日常事件。整个地图的绘制变成一种写作。

D  空间地图系列
该系列是地图的装置版本。在这里地图成为一种方法,物体通过标注被定义为角色,在思想关系里面占有其特定的地位。该系列目前的成果包括:《游戏场》(2013)、《殖民史地图考》、《烟世界》,以及上元灯彩计划的装置版本,等等。

F 行动地图系列
当空间地图被播散到真实的社会空间,当地图上的文字标示不只是描述性的词汇和语句而是可能事件的行动方案,地图就成为社会剧场的脚本。它类似于诸葛亮和锦囊妙计,藏宝图,或电脑游戏攻略,或户外生存手册,城市使用指南。


制图人随笔
1  萨拉.马哈拉吉教授给我讲过一个杜尚的生活细节:杜尚是不使用整本的笔记本的。他的笔记都记在一些小纸片上,往盒子里面一放。时间长,盒子里面就装满了各种各样零碎的小纸片。这样,每当杜尚要重访这些笔记的时候,随手拿出来的经常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下的别的想法,起码是要从很多中找出所要找的。这成了一套机制,确保他的思维逻辑不断地自我切断。这个办法其实就是写“达达诗”的办法,
2,杜尚是真的很勇敢,勇敢到了这样来谋杀自己的思维惯性。这当然就是自我修炼,是总体艺术。或者说,他一定觉察到自己有着太强的逻辑性,需要不断地把牌打乱,游戏才会好玩。
3,画概念地图这个行为比较像小朋友搭积木。先把东西往面前一摊,摆弄来摆弄去,有一些东西之间的关系慢慢就呈现出来了。有些关系是严格耦合的,有些是随意的,有些则好像别有用心。有些关系逻辑性很强,有因有果。比如山脉的走向,决定了河流的走向。河流的上游到下游,更是因果逻辑。河流是把时间布局在空间中。所以每一条河流都是博物馆。每一座山峰都是考古坑的负形。另有一些东西没有因果。只是呈现为你不得不接受的现状。
4,画地图介于逻辑和非逻辑之间。“神秘的不是世界怎样的,而是它竟然是这样的。”地图不是为了生产理解,而是为了生产知道。“知道”的意思就是明白前后左右是什么,明白道路在那里,路该怎么走。
5,画概念地图是直接造物。而不是用地图去再现一个已经定型的地形。因此,绘画中更多地被责任感所压迫。有时候,犹豫不决导致无法推进,是主要的工作障碍。这样画画更像是在没有路标的荒野上冒险。
6,这个地图同时是建造的蓝图。设计可以依靠直觉,但好的直觉要合乎道理。
7,地图覆盖到多大的范围,这始终是一个问题。真实的世界连绵不绝,总是有必要把画框再向外推出去。因此,画面内的东西与被切割掉的画框之外的东西的联系是值得被标注出来的。通常交通地图册会在页面边缘标注“下转xx页”。
8,    地图总是可以更细。一直到最后变成一种俯视的超级照相写实绘画。但即使到那种程度,地图依然是符号性的。每一个图形“标注”了某种事物的存在,都是诉诸于概念系统的约定,而不是视错觉。
9,    我相信,人类的第一张绘画一定是一张地图:某原始人去打猎,他的同群的原始人给他画一张图:在河边的那一棵树下面有兔子窝。这一块石头可以藏身。但是要小心,这里是我挖的陷阱⋯⋯我们今天觉得描述事物本身是一件事情。其实,一开初,我们是为了做好事情,才产生出描述事物的需要的。

10,    2013年春天我创作水墨画《鸟瞰》系列,26个画面紧密相连,构成谷歌地图一般的全球景观。我边画边有所想,正如在国际航班上从窗口俯瞰下面的群山大海时,也常有辞句飘入。于是将这些语句写在画面上,使山水画变成地图。
等到要做画册,画面上的这些语句需要翻译,于是不得不把他们从画面中摘录出来交给译者。每张画还是有一定构思的,所以这些语句并非全无关系,总还是围绕着某种感觉。只是它们在画面上是共时并存的,到了文本文件里,各句之间不得不有先后次序。这样,不经意间,竟然作出了达达诗,算是意外收获。

11  画地图在浅层面上,可以就是读书笔记。比如顺着丝绸之路把相关的人物和驿站地点画出来,那就是一张“真实有用”的地图而已。这样的工作规模可以很大,结果也可以很让人叹为观止,但是这只是阅读量、工作量累计起来的壮观。不是意外。要在逻辑和知识的关系系列中掺沙子,在常规物的系列中插入例外物。比如,在旅行者中,在玄奘、马可波罗这些名字之后,突然出现了“飞去来器”和“花粉”。在画关于仪式巫术的现象的时候,从“面具”滑向了商品拜物教,商品拜物教可不就是巫术吗?商家们用1111促销活动所组织起来的购物狂的集体歇斯底里可不就是癔症吗?
我的地图是用概念之间的关系来工作的。
画地图的妙处在于要组织出出人意料的关系,突兀的联系起到的是融贯的作用,本来以为没有联系的事情忽然联系在一起,带来的快感就是艺术特有的意外感。前面那些知识的罗列和逻辑的推演,都是为了最后这几步。就是,必须尽快走完已知的(知识的)和可知的(逻辑的)部分,才能看到不可思议的联系。这些联系是本来就在那里的,只是我们视而不见,当他现身的时候,显得不可思议。

12 所谓女人路痴,多半是撒娇,多半是因为她们拥有太过操心的男朋友。据说女人按照先看到什么后看到什么来记路,她们为你指路的时候会说:你会先看到一个书报亭,在走个五分钟,你会看到一座红色的房子,诸如此类。这种感知方式其实是按照时间轴来组织经验,这其实就是感性。它的问题是要是你换一个进入的方位,经验呈现的顺序就会发生变化。你将会先看到红色的房子,然后才是一个书报亭。
而地图的感知方式则是理性的,是用一个坐标系在定位任何一个个体。在关系中理解事物。所以我们会说:书报亭在红色的房子的东南面四点半方向。
你是用剪辑录像的方式和画地图的方式来理解世界,这是一对感知的模式。每个人本能地都拥有剪辑录像的模式,而画地图的模式则需要花一点功夫去培养和强化。

13  俗见以为,理论生活压抑感性能力。这其实是浪漫主义以来的波西米亚艺术家形象的影响。其实,理性越是穷尽可知可言之物,不可知不可言的事物才会真正来到眼前。正如苏格拉底所画的知识的圆圈,知识越多,周长越长,圆圈之外的不可知之物也就越多,人也就不得不调用感觉。
你在你家周围熟悉的街区里走动,每天下意识地左拐右拐到单位上班,你号称你是凭感觉在走,其实你只是依赖习惯,你并没有调用你的感觉。慢慢地,你走到了不那么熟悉的街区,于是你掏出地图,分析推理判断,用GPS,你依靠理性来走动。等你终于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地图上没有相关的知识,理性不够用了,这时候,你终于真正开始运用你的感性了。你敏锐地感知风向哪个方向吹,树木的哪个方向枝叶更加茂密,你分辨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流沙,你的每一脚踩下去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不知道下面是坚实的土地还是致命的沼泽,这时候,你的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你才是真的在使用你的感觉。你在你家附近日复一日地走动时,你并没有“凭感觉”。地图正是为了让我们尽快到达使用感觉的地带,而不是在已经有了地图的那些地带挥霍感觉。

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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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长桥大桥计划始于对自杀者现象的关注,在桥上,我首先感受到的是未来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对日常生活的烧灼炙烤,整合的集体意志对于掉队的个人的威压。然后,我发现真正把人逼上死路的并非债务、疾病、贫困或失落的情感,而是整个时代沸腾喧嚣的成功学和发展主义。于是这个计划在北京的展览指向了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指向了那种建构庞然大物的狂热。第四次,在柏林的展览中,指向了一次次地建构纪念碑用过去控制未来的冲动。当然,进退、成败、大小的观念之所欲能够为祸人生,是因为它们被落实为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只要祸福成败的标准被外化,喜怒哀乐,虑叹变慹,人终无自由可言。
这次展览几乎全是我近几年在浙江安吉乡下做的竹编类作品。编织的冲动始于对用模具铸造物品的现代生产方式的怀疑。篾匠们解竹为丝,循理入刀,势如破竹。编织者顺理成章,技进乎道,在手指的劳作中遗忘了辩论和机心。编织犹如禅定,器物和形象从道理中自行长成,不假设计,不赖阐释。一竹可以百用,用也者,通也。一个物变成另一个物,真如庄生所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所以,这个展览以齐物为名。
齐物之观,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所以,我要实验一种不太常规的展览方式。作品和作品之间界限可疑,作品和准作品、非作品之间界限可疑。物品在日常生活中的弥散状态,物品在展厅中的被凝视状态,布展状态和完成状态,库房和展厅界限可疑。工匠、设计师、艺术家、劳动者、观看者、使用者之间,也界限可疑。这个展览会是暧昧的,混沌的,混乱无序的,随意的,即兴的,反精致的,反严谨的,无逻辑的,不靠谱的,野蛮生长的,因此,反对死亡的。
至廉至朴的竹,在中国旧文人那里是象征性的材料,是精神的教材。我并不看重“虚心”啦“劲节”啦“经冬不凋”啦这些人格化的隐喻。我在它的生物学特征里看到另一种象征。它生长得最快,繁殖力最强,它强大的地下竹鞭向四周无尽蔓延,夺路而出,生生不息。我不相信不朽,我相信不息。不休息,不叹息,不利息,生命不息,折腾不已。

总体剧场:从拜罗伊特瓦格纳节日剧场到歌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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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底,深港建筑双年展论坛,小汉斯和库哈斯组织马拉松对话。我那一场是我和长征空间的卢杰对话库哈斯。小汉斯介绍我在中国美院的教学单位名字叫“总体艺术工作室”。库哈斯大惊,一上来问:你怎么敢用“总体艺术”这个词?在我们欧洲,在今天,“总体艺术”,天啊,不太有人敢说出口了……。我说:那不过就是词根有点不干净罢了,在社会主义传统里面就没有这个问题。卢杰抢过来说:诶,你们建筑师不都是总体艺术吗?大伙全笑了。  
的确,“Total Art”因为与“totalitarianism”的关联而不时让人焦虑。而瓦格纳的Gesamtkunstwerk,固然有时候被翻译成“整体艺术”而显得只是某种技术策略——更像是某种“综合感官通道艺术”。这和达盖尔为了搞好舞台美术而研究摄影术一样,似乎只是为了服务于一种全景的、复合的感官操控效果。用更时髦的技术词汇来说,这叫做“浸没式体验”,或者4D电影。但是,瓦格纳!瞧这个人!对革命曾经的热衷,和基督教的纠结,反犹言论和以色列至今对他的拒绝,加上后来有希特勒这样的粉丝,Gesamtkunstwerk从来不可能只是一种合成的艺术(synthesis of the arts),综合的艺术(comprehensive artwork),全包围艺术(all-embracing art form),而是一开始就溢出了艺术,落脚在世界的构造之上,它是普遍艺术(universal artwork)。
对瓦格纳来说,总体艺术首先意味着超越歌剧(opera),走向一种全面的戏剧(drama),这不但意味着音乐家要自己来书写诗句,要把音乐、歌唱、舞蹈、编剧、诗歌和视觉艺术,在剧场里打造成一个整体。故事必须情节严密,演员不要走到台口来独唱,乐池必须下沉,不要挡住观众的视线。座席应该有着古希腊露天剧场一般的半圆阶梯状剖面。瓦格纳从来都宣称,埃斯库罗斯才是总体艺术最早的范例,而那种用戏剧来连接天地人神的浑然之境,只是在后来被细碎地切割为技术工种,忘了艺术远处的使命。他所要做的只是复活,虽然他的论文或者叫《艺术与革命》,或者叫《未来的艺术》。所以,整个舞台,整个剧院建筑都必须服务于剧情——更重要的是,在一个艺术作品完成的瞬间,构成它的所有要素完全溶解,消失,“然后,在消失之中,某种程度上形成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将通过进入一个民族神话的原始力量,抽象为一种普遍的人文主义寓言,也就是叔本华那个盲目而冲动的世界本质。于是,瓦格拉需要一座自己的剧场。









1864年,剧场的理想首先打动了巴伐利亚皇帝威廉二世。当皇帝把慕尼黑纪念歌剧院的大单交给瓦格纳的时候,他邀来了志同道合的老友桑帕(Gottfried Semper),这位当时欧洲最负盛名的建筑理论家和设计师早就醉心研究剧场史多年。这位伦敦水晶宫的设计者拿出的两套方案都充分体现着瓦格纳的剧场原则。这些原则,后来被瓦格纳原封不动地贯彻在从拜罗伊特节日剧场中:半圆形的里面把内部的扇形大厅强烈地表达出来,把所有在场的观众聚集成一种精神共同体。高大的山墙突出了舞台的存在,把戏剧塑造成一种神圣的精神体验——而不是有闲者的消遣——戏剧是为了引导德国人民“进入更崇高更深邃的情绪中”。而剧场,如果适用于不同的剧目,注定成为对某一件伟大作品而言完美的场所。对于剧作家、乐队和演员来说,那将反而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所以,需要有这么一座剧院,它将是只为《尼伯龙根的指环》而设计的!
慕尼黑剧场由于威廉的犹豫不了了之。一直到1971年,拜罗伊特宿命般地迎来了瓦格纳。而此时,历时27年的《尼伯龙根指环》的创作正在进入杀青阶段。6年的建设周期,充满对权贵的游说,对粉丝集团的动员,为筹款而举办的频繁到体力精神双重透支的巡回演出。
1876年8月13日的《指环》首演。尼采、柴可夫斯基和李斯特走进简朴的红色砖块作为表皮的剧院。坐在只有一层的扇形的观众席上,这是“大陆座席”,他们发现这座剧场座椅简朴到称不上舒适。木质座椅上只有薄薄的绒垫,靠背只及腰部,座椅和座椅之间甚至没有扶手,它没有准备让你舒适地深陷在沙发里,这样的座椅适合你上身前倾,血脉偾张。但是,每个人都有完美的视野。



然后,音乐响起来,尼采发现他没有看到乐队,深陷的乐池甚至深入到舞台下面。指挥家在靠近观众席一侧面对上方的舞台和下沉的乐队,他的头上有拱形的盖子。声音从这里被反射到舞台上,与演员的人声混合,再反射到观众席上,在两面不断缩进的科林斯柱廊的作用下,进入尼采的耳膜。那些声音不知从何而来,既飘渺又清晰。加上双层舞台,构成瓦格纳深为自许的“神秘的海湾”。一切设计都是为了捶打灵魂,生产出精神的整体。
1882年瓦格纳更专门为这座剧院创作了《帕西法尔》,一个“舞台节日祭奠”。拜罗伊特节日剧场是为《指环》而建,而《帕西法尔》则为这座剧场而写。为了成为完美的音乐家,必须成为建筑师。为了成就完美的建筑,需要伟大的音乐降临。总体艺术的节日,是人类的节日。从诞生的那天开始,拜罗伊特就已经是朝圣之地。一种新的瓦格纳教已经华丽地诞生,并将为百年来德国和世界历史的遭遇铺下悲怆的底色。这或许正是让尼采深感不安的力量。
但是,让我们再次回到原始的设计。和拜罗伊特节日剧场中明显不同的是,在慕尼黑的纪念性方案中,剧院的左右伸出两翼。那是瓦格纳想象中的一座培训未来德国新戏剧演员的学校。对于一个总体艺术的信奉者而言,教育是必然出现的命题。



如果说,在拜罗伊特节日剧场中教育还只是附属,到了斯坦纳的歌德堂,教育本身就是核心。


鲁道夫·斯坦纳熟识尼采,在尼采精神时常被妹妹伊丽莎白监管时,斯坦纳属于那些被允许来探望的访客之一。此时的尼采已经无法与人正常沟通,而斯坦纳曾经是他最想招收的学生。而在1900年尼采去世之后多年的演讲中,他常常被视为尼采的代言人。在1914年在瑞士巴塞尔附近的多纳什建起第一座歌德堂之前一年,斯坦纳已经被神智学会开除,鲜明地打出了“人智学” (anthroposophy)的旗号。从7岁开始即拥有灵性经验的斯坦纳并没有顺理成章地成为宗教家,相反,他虽然受到19、20世纪之交神秘学运动的影响,却始终在宗教之外寻找人性、心灵感觉的科学基础,唤醒人连接自然和宇宙灵性,为了和宗教划清界限,他直接把自己所创立的一整套思想和教育方法命名为“灵性科学”。这应该归功于他对康德哲学和歌德的科学著作的阅读。
和瓦格纳一样,斯坦纳深信戏剧的力量。1910-1913年他的四出“神秘戏剧”(Mysteriendramen)在慕尼黑首演。和瓦格纳不同的是,斯坦纳不满足于象征层面的聚集精神力量,而寻求更直接的治疗、改造、教导,更加入世,也更面对底层,而不是仰求皇帝。他曾以家教的身份进入特殊教育领域,也曾用5年时间在工人教育夜校讲课。和妻子一起创造结合肢体艺术以表达音乐与语言的“优律思美”(Eurythmy)舞蹈。1914年歌德堂建成的同时,他也在附近开办了世界上第一家华福德幼儿园。今天华福德教育和斯坦纳学校已经遍布瑞士和全球。而多纳什附近的田野,则成为斯坦纳的农场,他在这里创立了生态动力农业,“一种把农业和宇宙协调在一起的方式,被证明能够治愈和激活被毁坏的土壤”。培养出了最耐寒的有机葡萄品种。
其实,最能证明人智学作为人类潜能开发科学的成效的,就是斯坦纳本人。就在他多年的巡回演讲中,他对建筑和艺术发生兴趣。而他所达到的成就,几乎让人想到达芬奇。最显著的成果,当然就是歌德堂。
1914年所建的第一座歌德堂是混凝土基础上的双重穹顶木结构,彩色玻璃窗和天花板上的图案,描绘了整个人类精神进化的历程。一大群志同道合的视觉艺术家、音乐家、演员在临近的作坊中为歌德堂创造各种部件。建造本身是一个共同体行动。

  



1922年底,这座木质的,以造船龙骨方式构建的歌德堂被狂热的反对者焚毁之后,居然激发了斯坦纳的能量,设计出更加惊世骇俗的第二座歌德堂。1924年开工的这个第二歌德堂完全采用混凝土,一直到1928年,斯坦纳逝世之后才完工。







这座建筑,从内部到外部,远远地摆脱传统的构造方式,不断地远离直角——它让你想到哪一位当代建筑师了吗?是的,弗兰克·盖里。是的,弗兰克·盖里本人,就像Henry van de Velde 和赖特一样,对这座建筑赞不绝口。这是真正的20世纪表现主义建筑的杰作,有机建筑的先驱。





歌德堂只是斯坦纳建成的13座建筑之一。他是少有的几个从未师从建筑大师学习过的建筑家。斯坦纳为歌德堂所做的模型,足于让战后的一整代雕塑家汗颜。而他陈列在歌德堂内的9米高的木雕作品《人性的表达》,那些象征处理,则是伟大的苏联雕塑和墨西哥壁画运动的先声。我们不应该惊叹斯坦纳的艺术天才,斯坦纳绝对不会将自己这些艺术上的作为归因为天才。他一定会说,这是因为用人智学的科学方法,升华了的灵性自然而然的呈现。



歌德堂是国际人智学运动的总部。包括了两个表演大厅、展厅、图书馆、讲座空间、研究部门。至今定期举办着教师、农夫、医生和治疗师的研讨会。在这里,我们再次回到了总体艺术:要成为好的教师,必须成为艺术家;而伟大的艺术家,不得不成为教师,而要成为好的教师,必须是医生;要成为好的医生,必须成为农民。而戏剧和建筑,必须是一种愈疗。
1919年,斯坦纳发表“对德国民族与文化界的呼吁”,赫尔曼·黑塞、布鲁诺瓦尔特,以及德国雕塑家连姆布鲁克,都在这份宣言上签名。提出不分背景、十二年一贯制的、人人可读的学校,演讲“民众教育课程”。成立“三政合一社会秩序同盟会”。斯坦纳时常在瑞士乡村就着小黑板给农民讲解歌德和尼采的思想。一位学生将黑卡纸铺在黑板上,在他一生中6000场演讲中,留下为我们了1200张色粉笔黑板记录。





1986年,把斯坦纳视为精神导师的德国艺术家博伊斯,临终之前10天,接受“连姆布鲁克奖”,发表最后一次演讲。他说,当他看到连姆布鲁克所签署的,斯坦纳发起的宣言,他仿佛听见一个声音:“护卫这个火炬,否则,在我们没有觉察的时候,风,会将火炬吹灭,而我们的心,于是破碎”。博伊斯最后的演说,一个月后由台湾艺术家吴玛悧译出。4年之后被我读到。2012年,我策划上海双年展,终于了一大愿,将博伊斯的黑板,和斯坦纳的黑板一起展出。从瓦格纳到斯坦纳的总体艺术志向,在博伊斯那里,叫做“社会雕塑”。
今天,建筑师说起总体艺术,说的是建筑师对于建筑和整个环境负有责任:外表、构造、家居、风景。从米开朗琪罗时代开始,到包豪斯,绘画、建筑、室内设计、精神生活的规划和手艺,从未分离。或许一直到库哈斯,建筑要去加以设计的,从来都是一种生活方式,或者说,一出戏剧,一个节日。

邱志杰
2014/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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